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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book: 章太炎全集: 眉批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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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2.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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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走近大師藏書——章太炎藏書及題跋批註學術評議(代序)羅志歡 易淑瓊 章炳麟(1869—1936),初名學乘,字枚叔,後改名絳,號太炎,浙江餘杭人,中國民主革命家、思想家、學者。在學術上,他涉獵甚廣,在經學、哲學、文學、語言學、文字學、音韵學、歷史學等方面都有深湛造詣。章先生一生著述頗豐,被尊經學大師。著述除刊入《章氏叢書》、《章氏叢書續編》外,部分遺稿刊入《章氏叢書三編》。自1982年起,上海人民出版社陸續出版《章太炎全集》,網羅繁富,是目前收録太炎先生遺文較齊備的集子。太炎先生生前豐富的藏書從未公開,亦未編制目録。據太炎先生後人贈送暨南大學的藏書20世紀80年代初,承著名史學家、暨南大學陳樂素教授引薦,章氏後人將太炎先生藏書分批捐贈暨南大學,以永久收藏。統計,凡290種,3930册。按四部計,則經部49種(批註6種),832册;史部54種(批...

序言

走近大師藏書——章太炎藏書及題跋批註學術評議(代序)羅志歡 易淑瓊 章炳麟(1869—1936),初名學乘,字枚叔,後改名絳,號太炎,浙江餘杭人,中國民主革命家、思想家、學者。在學術上,他涉獵甚廣,在經學、哲學、文學、語言學、文字學、音韵學、歷史學等方面都有深湛造詣。章先生一生著述頗豐,被尊經學大師。著述除刊入《章氏叢書》、《章氏叢書續編》外,部分遺稿刊入《章氏叢書三編》。自1982年起,上海人民出版社陸續出版《章太炎全集》,網羅繁富,是目前收録太炎先生遺文較齊備的集子。太炎先生生前豐富的藏書從未公開,亦未編制目録。據太炎先生後人贈送暨南大學的藏書20世紀80年代初,承著名史學家、暨南大學陳樂素教授引薦,章氏後人將太炎先生藏書分批捐贈暨南大學,以永久收藏。統計,凡290種,3930册。按四部計,則經部49種(批註6種),832册;史部54種(批註5種),1173册;子部110種(批註25種),611册;集部62種(批註9種),408册。另有叢書15種(批註子目19種),906册。

章太炎先生藏書内容豐富,四部悉備,構成了一個較完整的圖書資料體系。其所藏多通行之書,可見其收藏圖書但求裨於實用,非斤斤於版本。據太炎先生遺囑:“余所有書籍,雖未精美,亦略足備用,其中明版書十餘部,且弗輕視。”章太炎:《遺囑》,見傅傑:《自述與印象:章太炎》,上海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29頁。在暨南大學圖書館所藏太炎先生藏書中即有《百川學海》等11部明刻本,加之清乾隆以前的刻本,屬善本範圍者凡28種。而散落於藏書中尚未公開發表的太炎先生之題跋、批註等遺文尤珍貴,具有重要的文物和學術價值。僅見章太炎先生之弟子沈延國有《章太炎先生手批〈二林居集〉輯録》,收入錢仲聯主編《明清詩文研究資料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文前説明:“《二林居集》手批本,久藏蘇州章氏故居,公子孟匡倩抄一卷。”此手批本現暨南大學圖書館收藏。

藏書中多有章太炎先生題籤手迹,包括眉批、封面題籤、書中夾條、篇章句讀等形式。太炎先生長於書法,是一位典型的學者型書家。所藏《白沙子全集》、《二林居集》、《李翰林集》、《浪語集》(以上小篆)、《唐荆川先生文集》、《徐靈胎醫書》、《傷寒明理論》、《增註類證活人書》、《金匱要略心典》、《問心堂温病條辨》、《世説新語》、《思辨録輯要》、《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以上行草)等書之封面都有其親筆題籤,數量占全部藏書的三分之一以上,且多鈐有“太炎”、“章炳麟”、“章炳麟印”、“餘杭章氏藏書”、“菿漢老子藏書”諸印。行楷、行草、篆書等各體皆精,從中可以看出太炎先生藏書之源流以及他對印章的要求和眼光。杭州章太炎紀念館藏有章太炎先生印章十餘枚。太炎先生之小篆取法《説文解字》,點畫位置率真稚拙,形成了其篆書的風格特徵。太炎先生之行書喜作狹長形,古意盎然,亦以率真主要特徵。魯迅書法中亦可見章書的痕迹,欣賞價值甚高。

值得一提的是,這批藏書中還有少量與太炎先生交往的名人手迹,如所藏《王臨川全集》中有梁啓超硃筆校語,《等不等觀雜録》封面有章氏門生吴承仕“奉語章先生”等題贈筆迹。

在經部藏書中,除《易》、《禮》、《毛詩》、《春秋》、“四書”外,小學(文字、音韵)類圖書如《爾雅義疏》、《釋名疏證》、《説文徐氏新補附考證》、《説文外編》、《廣韵》、《集韵》、《經典釋文》以及日人岡井慎吾《五經文字箋正》等共有20種,約占所藏經部文獻的41%。而在史部藏書中,更多的是諸如《小學考》、《筠清館金石文字》、《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古籀拾遺》以及大量的古泉、錢譜等書。這類文獻正是太炎先生早年治學的着力點。太炎先生不以治史主,但其史學根底深厚,在20世紀初,他是對“近世”史學頗有造詣的學者。太炎先生收藏史籍凡1100多册,然所作批註僅見《漢書補註》、《水道提綱》等三五部,批語十餘則。子部藏書則廣涉老子、莊子、列子、墨子等著作,尤以醫學和佛教典籍大宗,這兩類文獻數量超過了子部全部藏書的60%,可見太炎先生對醫學和佛學研究用功甚勤。

不重天文,這是太炎先生讀書的一貫特點,所以其藏書中有曆算而没有天文類圖書。其《説新文化與舊文化》一文談及讀書門徑:《資治通鑑》和《通典》、《通考》,却合起來,不過六七百卷,可以讀完的。不過這個裏面,也有許多不可以讀的,如五行、天文等類,用處很少。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下册,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617頁。在所藏《思辨録輯要》中,針對陸世儀開列的包括天文、地理類的讀書書目,太炎先生批註云:“天文書習之何用?”章太炎所藏《思辨録輯要》卷四,第4頁。其鮮明的閲讀傾向於此可見。又如太炎先生藏書中無戲劇類書。而小説類書中僅有《世説新語》和《閲微草堂筆記》,前者可歸軼事類,後者可歸神怪類,還稱不上如《聊齋志異》、《金瓶梅》類嚴格意義上的小説。就是在這僅有的兩種寬泛意義上的小説批註中,太炎先生也是透過小説中所描繪的故事情節去做歷史、哲學、醫學方面的考察,表明太炎先生以學者和思想家而不是以文學家的眼光去讀小説,或者,即算以文學家的身份讀小説,也是以詩詞文賦傳統文學之正統來衡量的。

太炎先生是以清代樸學的承傳人和發揚者自我期許而開始他的學術和民族革命生涯的。其早年標舉“實事求是”之學,等視九流諸子,不獨尊儒學。他中年援佛證莊,體驗到了建構自己哲學世界過程的高度精神愉悦,並進而以《齊物論釋》樞機,以莊證孔,以不齊齊,開始坦然面對諸多思想體系的同時並存,重新認識新舊儒學的價值。太炎先生晚年對儒學濃重的現實精神感召多有認同。參見章炳麟:《自述學術次第》、《自述思想遷變之迹》,傅傑:《自述與印象:章太炎》,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1—17、 18—20頁。太炎先生之藏書中,雖然没有明確標記何書得於何時何地,但一般而言,有治學研究的需要纔有購買收藏的動機,藏書大體囊括了太炎先生早、中、晚年學術研究所需的主要參考文獻,我們可從側面進一步瞭解太炎先生的讀書興趣、治學門徑、學術淵源、學術觀點、書法風格及其思想嬗變軌迹等。

將太炎先生藏書體系構成與其學術取向聯繫起來考察,無疑可以太炎先生學術思想等方面的研究提供更多的確證資料。

太炎先生博通經史百家,收藏書籍之目的在於“備用”,故其藏書封面、書眉、卷首末空白處亦多有批註、序跋、題記等手迹。所書評語、題記,長則百餘字,少則寥寥數語,悉莊重不苟。批語内容或發疑,或正誤,或解惑,或糾謬,隨手之間,頗多精義,反映出太炎先生學問的淵博、識斷、精審及學術思想之流變。據統計,藏書中經太炎先生批註、句讀、題籤的書籍有60餘種、600餘册,批語、序跋、題記近800條。

從太炎先生藏書批註内容上考察,可見其學術思想觸角及於經學、文字學、音韵學、哲學、史學、諸子、佛學、文學、醫學等諸多領域。批註中所表達的思想觀點,揭示了太炎先生之學術淵源及其思想嬗變軌迹,讀者提供了一個認識章太炎先生的全新的、獨特的、更寬廣的視域。這裏,我們結合章太炎儒學、醫學、佛學藏書的批註,從學術角度評議如次。

一、 儒家典籍中的批註

許多學者研究後發現,章太炎先生對王陽明及其學説的評價前後是有歧異的。戊戌維新時期,章氏曾撰《興浙會序》章炳麟:《興浙會序》,朱維錚、姜義華:《章太炎選集》(註釋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0—16頁。一文,推許王陽明學術與事功兼優。20世紀初,章太炎先生對王陽明的評價逐漸低落,其《王學》認,陽明學説根本没有多少新義。太炎先生對王陽明學術成就的態度明顯轉向了否定。章炳麟:《王學》,《絛書》重訂本,《章太炎全集》(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48—150頁。這種轉變,可在其所藏《王文成公全書》的批註中得到證實。

章太炎先生所藏《王文成公全書》三十八卷,民國八年(1919)浙江圖書館刻本,太炎先生收藏研讀此書的時間當大約與《王文成公全書題辭》、《王文成公全書後序》撰寫時間相近。此兩文篇末署“中華民國十三年孟秋”。章炳麟:《太炎文録續編》卷二之上,《章太炎全集》(五),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15—119頁。太炎先生對書裏書外的許多問題發表了意見,批語共計206則,其中尤以《傳習録》的批註最詳贍,内容涉及哲學、儒、釋、道和歷史等方面,對王守仁及其門人弟子的學術思想評價全面而具體。值得注意的是,太炎先生批註的某些觀點與《太炎文録補編》中的兩篇議王文字有互相補充的作用。如《傳習録》批語云:

(王陽明)先生發明“親民”、“格物”之義,“親民”之説尤確。然(朱子)誤以“親民”“新民”,其極至于異言異服,放棄禮法;誤解“格物”窮至事物之理,其極至于玩物喪志,蔑視人理。在朱子時未必有此,而今正以此禍基,則誠所謂洪水猛獸也。先生苦心分辨,人終不信,如之何哉。章太炎所藏《王文成公全書》卷一,《語録一》,《傳習録上》,第2頁。

比照太炎先生之《王文成公全書後序》,二者幾乎同出一轍。與太炎先生晚年的兩篇議王文字比較,能全面系統地反映出“五四”運動後太炎先生對王守仁的重新評價。較之其青年和中年時期發表的《王學》(《訄書》)、《遣王氏》(《民報》)、《議王》(《檢論》)諸文,《王文成公全書》中的批註所涉更廣,某些觀點與其晚年公開發表的議王文字頗有出入。前後思想觀點的變化,我們深入研究太炎先生對王守仁評價的轉異,以及太炎先生本人晚年自藏鋒芒的性格轉向,提供了豐富的直接或間接的原始材料,可補“五四”以後太炎先生學術思想研究資料之闕。

這種學術思想的嬗變軌迹,同樣見於其他藏書批註及序跋題記中。太炎先生對所藏陳獻章《白沙子全集》、王夫之《船山遺書》等儒家典籍分别撰寫了序跋題記,於其思想觀點均有較系統的反映,而且某些觀點與已發表的著作有相牴牾之處。如《船山遺書》題記云:

《船山遺書》二百八十八種(卷),清兩江總督曾國藩刻於江寧。先生(王夫之)秉乾元之德,值廢興之際,潛燿制作,綱維華夏。今之光复,自其《黄書》、《噩夢》出也。繼大禹、尼父以後,蓋一人耳。國藩生其鄉里,而羯胡盡力,龕滅洪氏,始猶以保民自號,功成,乃悉心從逆而不辭。晚蓋悔之,而刻是書。有以知先生緒言遺教,雖蛾賊兇悖可化也。此則文字記於章太炎先生所藏《船山遺書》封面頁。太炎先生批註本清同治四年(1865)曾國藩、曾國荃金陵刊本。

而已刊行的《書曾刻船山遺書後》則謂:

王而農著書,一意以攘胡本。曾國藩清爪牙,踣王氏以致中興,遽刻其遺書,何也?衡湘間士大夫以國藩悔過之舉,余終不敢信。……刻王氏遺書者,固以自道其志,非所謂悔過者也。章炳麟:《太炎文録續編》卷二之上,《章太炎全集》(五),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23頁。

可見其評價前後兩相矛盾。諸如此類,亦散見於各處批註中,反映出章太炎先生對包括王學在内的儒學由否定到肯定的學術思想傾向,可資研究參考者甚多。

二、 醫學典籍中的批註

有人問章太炎先生:你的學問是經學第一,還是史學第一?太炎先生笑答:都不是,我是醫學第一。鄭逸梅:《名人小事談》,《藝林散葉薈編》總第175期,第9159條,中華書局1995年版。太炎所言不虚。

章家世傳中醫,太炎先生之祖、父及兄都精通醫術。太炎先生治經之餘,留心醫事,欣賞古人“不良相,當良醫”的名言,亦深通醫道,極具中醫功底。其早期即有論醫文篇發表,晚年辦過中醫學校,出任蘇州國醫學校校長,創辦中醫雜誌,與很多名醫過從甚密,寫過近百篇關於醫學的論文、札記等,對祖國醫學有過認真的研究。其藏書批註中的醫論和藥方對中醫理論本身的豐富和完善作用自不待言,同時也研究太炎先生的醫學思想提供了第一手資料。

章太炎先生所藏醫書共有48種,包括《外臺秘要》(唐王燾著)、《增註類證活人書》(宋朱肱著)、《仲景傷寒補亡論》(宋郭雍著)、《普濟本事方》(宋許叔微著)、《傷寒明理論》(金成無己著)、《温疫論》(明吴有性著)、《醫林指月》(清王琦輯)、《喻氏醫書》(清喻昌著)、《徐靈胎醫書》(清徐大椿著)、《傷寒論註來蘇集》(清柯琴著)、《張仲景傷寒論貫珠集》(清尤怡著)、《金匱要略心典》(清尤怡集註)、《問心堂温病條辨》(清吴瑭著)、《張仲景金匱要略論註》(清徐彬著)等。其中24種醫學典籍中有太炎先生的批註,對某些具體問題(如醫案脈理等)分别作了評議。批註多達300餘則,幾占太炎先生藏書全部批註的三分之一。批語内容主要是醫論(另有少量藥方),或考訂、或糾謬、或古今互證,充分反映出太炎先生的醫學觀點。

醫學典籍中的批註,充分體現了太炎先生對傷寒、温病的關注以及對歷代醫家的評價。

章太炎先生作經典傷寒學派的代表人物,其藏書中的醫學批註體現了“獨尊仲景,讚揚柯尤,傚法陸氏,不信葉吴”黄兆强、劉家華:《章炳麟醫學見解略評》,《浙江中醫雜誌》1999年第1期,第33—34頁。的醫學觀點。

太炎先生崇奉仲景學説,嘗曰:“醫之聖者,莫如仲景。”對仲景所著的《傷寒論》一書推崇備至。又曰:“余於方書,獨信《傷寒論》。”故太炎先生論醫獨以仲景宗師,尤其關注傷寒、温病的研究,所藏醫籍亦以這種類型最多。其醫學批註頗能疏通滯義,雖片辭單語却殊多卓見。

太炎先生批註傷寒典籍,對柯琴、尤怡等醫家贊賞有加。其《傷寒論今釋序》云:“自金以來,解《傷寒論》者多矣。……能卓然自立者,創通大義,莫如浙之柯氏;分擘條理,莫如吴之尤氏。噬乎!解《傷寒》者百餘家,其能自立者不過二人。”章炳麟:《章校長太炎先生醫學遺著特輯》,《蘇州國醫雜誌》1936年第10期,第75頁。其情其態,躍然紙上。

清人柯琴對《内經》、《傷寒論》研究精深,頗有心得,著有《傷寒論註》、《傷寒論翼》、《傷寒附翼》,合稱《傷寒來蘇集》,傷寒學派的重要著作,而其中影響最大的是《傷寒論註》。太炎先生藏書中有兩部《傷寒來蘇集》,均八卷,一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博古堂重刻本,一清掃葉山房刻本,批註凡45則,不少觀點發前人所未發。如《傷寒論註》題記云:

《傷寒論》仲景亡後叔和所編,其條目或無次第,世多疑叔和改定。按,叔和于諸方有疑者,多自加按語。若小青龍湯:喘,去麻黄,加杏仁,則疑“麻黄治喘”,不當去。大柴胡湯無大黄,則疑“不加大黄恐不大柴胡湯”。其餘方下注云“疑非仲景方者”,尚有數條皆見治平林校原本,成注已多去之。以此知叔和所見各本不同,故往往致其疑惑。夫據宋不同之本互相補苴成定本,自不能秩然就理,固非有意顛倒也。《痙濕暍篇》云“太陽所致痙、濕、暍等”,宜應别論。此則各本襍在《太陽篇》中,至叔和始特改編者,雖非仲景真本,以其自成條理,故後人無異言。今世改編《傷寒論》者,亦猶叔和之編《痙濕暍》耳。夫戴記述事無序而魏徵集類禮,左氏五十凡例因事著見,而杜預集釋,例其在醫經《素問》、《鍼經》舊有篇第,而皇甫謐、楊上善之流又各分科編次,凡以使人易曉而已。夫改編《傷寒》者亦然,若必誣讕叔和,自謂己所定者即仲景真本,祇見其惑也。柯氏凡例云:“雖非仲景編次,或不失仲景心法。”視方、喻諸家慎。此則題記見於太炎先生所藏《傷寒論註》卷首自序末之空白處。

糾前人之所誤,補前人之不足,實與柯氏之論相得益彰,啓迪後學。

所藏尤怡《張仲景傷寒論貫珠集》八卷,批註17則,對尤氏註釋的未盡之處予以闡發,有誤者給予補正,足見太炎先生對《傷寒論》研究之精深。《金匱要略心典》三卷,批註23則,或釋義,或引據《千金》、《外臺》以糾誤,補尤氏書中之未備。

太炎先生在醫學批註中,除柯琴、尤怡等少數醫家外,對仲景以後的醫家及其著作的評價均偏低。如在徐大椿《徐靈胎醫書》的批註中,像“徐氏此論足破房勞傷寒用温補之惑”章太炎先生所藏《醫學源流論》卷上,第29頁。的肯定評語鳳毛麟角,而像“豈有七竅出血,狀如服毒,而病家不咎、醫家自得者,此殆妄語”章太炎先生所藏《醫學源流論》卷上,第64頁。、“今人猶守洄谿之説,是亦不知天時者也”章太炎先生所藏《醫學源流論》卷下,第6頁。、“洄谿但知人參補中,乃陋見也”章太炎先生所藏《醫學源流論》卷下,第19頁。、“此説大謬!《傷寒論》稱淋家、瘡家、衄家、亡血家不可發汗,非體虚及有舊病者制禁乎?”章太炎先生所藏《醫學源流論》卷下,第23頁。“洄谿以方不足取,真鄉曲一孔之見!”章太炎先生所藏《蘭臺軌範》卷一《通治方》,第26頁。“觀洄谿各案,傷寒祇大承氣一案。蓋善治雜病,短于傷寒。正孫思邈之支裔也。《蘭臺軌範》乃其用意纂述者,《傷寒類方》則隨方編輯,而非有得于心也”、“此種妄稱不知得自何書”章太炎先生所藏《洄溪醫案》,第7頁。等批評之語則俯拾皆是。

醫學是太炎先生學術思想體系中一個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他一生撰寫各種醫論百餘篇,其藏書中的醫學批註涉及大量中醫文獻考據、訓詁、醫史方面的内容,在古醫籍的文字釋詁、辨異、本草及醫經考校等方面的貢獻尤突出,學術價值甚高,值得整理研究。

三、 佛教典籍中的批註

章太炎先生對佛學具有十分濃厚的興趣。早在1903年,太炎先生因“蘇報案”與鄒容一起被囚禁於上海西牢,即於獄中潜研佛教,朝夕研誦《瑜伽師地論》,對佛學理論進行深入的研究和闡釋,尤其在對法相宗的研究中見解獨到,造詣頗深。他評價佛教流派,倡言宗教改革,考證大乘源流,梳理佛教學説,此曾著有大量研究佛學的文章。據許壽裳回憶,魯迅接觸佛學是受章太炎的影響。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版,第46頁。《瑜伽師地論》見於太炎先生藏書。

太炎先生藏書中,佛教經典多達55部,足可印證佛學在太炎先生思想中所占之重要地位。太炎先生《白沙子全集》題記云:“可謂豪杰貞固之士,於孔佛皆不盡也。”章太炎先生所藏《白沙子全集》封面題記,太炎批註本清康熙四十九年(1710)何九疇刻本。另批註中多見對王學與佛儒異同闡幽發微的文字,這都説明近代中國儒佛思想交叉滲透對文人的影響。“自清之季,佛法不在緇衣,而流入居士長者間”(《支那内學院緣起》),近代佛教的“居士佛教”特性,文人研習佛教提供了更多便利。太炎於佛學“頗嘗涉其樊杝者”(《支那内學院緣起》),他與近代一些著名佛教居士如楊文會、歐陽竟無、僧人太虚等有着很深的過往,其佛教類藏書中就有楊文會《等不等觀雜録》和歐陽竟無《瑜伽師地論叙》等著作。在55種佛教類藏書中,“金陵刻經處”所刻多達25種。“金陵刻經處”由楊文會於清同治五年(1866)募資籌辦,不僅從事佛經刻印、收藏、編校、流通的事業,還開展佛經的講習和研究工作,梁啓超即在此研習過。1918年,太炎先生與歐陽竟無、梁啓超等人在金陵刻經處設立支那内學院籌備處,太炎之撰《支那内學院緣起》這篇文章不見於《章氏叢書》、《章氏叢書續編》、《章氏叢書三編》、《太炎文録續編》及新中國成立後出版的章太炎各種選集。全文見《玄奘哲學研究》,田光烈著,學林出版社1986年版,第182頁。,刊佈在《支那内學院簡章》中。《緣起》極其精練地概括了太炎學佛之緣起、從入之途、唯識法相並一宗,以及學佛“治心”、“修己治人”等現實義,可以作研究太炎先生之佛學思想的重要材料。其後,太炎先生又與太虚、王一亭等居士在上海成立佛學團體“覺社”,創辦著名佛學雜誌《覺社叢書》(後改名《海潮音》)。

就章太炎先生佛教類藏書内容看,主要有如下幾類:

第一,大乘佛教各部類的重要譯經,如《妙法蓮華經》、《大般涅槃經》、《大方廣佛華嚴經》、《大寶積經》、《維摩詰所説經卷》等。

第二,反映大乘佛教兩大學派“中觀學派”和“瑜伽行派”學説的經論等,如“中觀學派”創始人龍樹的著作《中論》、《十二門論》,“瑜伽行派”創始人無著、世親的著作《攝大乘論》、《唯識二十論》等。

第三,佛教中國化(本土化)後反映各宗派學説的序、疏、解、贊等,包括華嚴宗、法相宗、禪宗、浄土宗等宗派,此外還有佛教音義方面的書,以及反映佛教名山祖庭肇始沿革的寺志和山志,寺志如《天童寺志》、《天童寺續志》,山志如《清涼山志》、《普陀洛迦新志》、《峨眉山志》,其他如《南岳總勝集》等。從這些文獻可以看出太炎先生對於佛教各宗教義均能認真研習,從而較全面吸收其内核,不偏激或貶損某一宗派。1934年9月,太炎先生在《與歐陽竟無論禪宗傳授書》中云:“大抵沙門以宗派相軋,務盡抑揚,如異部宗輪論述大衆部師,大天惡行,真乃覆載不容。彼《壇經》之揶揄師秀,又何足怪!”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下册,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946頁。

作經學大師,太炎先生之思想的最主要方面還是“儒宗”,他於儒家思想中融會了大量佛家各宗思想。他對清末居士彭紹升《二林居集》作了較詳細的批註,正表明了這一點。

彭紹升(1740—1796),字允初,别號尺木居士,又號知歸子,清代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其著《二林居集》有述古、雜著、書問、序跋、碑傳、事狀等卷。太炎先生的批語大抵辨尺木之學,駁其迂闊誕妄之處。如:

佛家酬業之説,謂自力所牽,非謂有天神主宰之也。尺木惑于《感應篇》誣罔之論,故此説。章太炎先生所藏《二林居集》卷一,第6頁。

主静亦猶言務静耳,安可執著文字,以主宰也?

《圖説》“定”字本與佛家“入定”之義有異正,使“定”即“入定”,見有身者,亦未必不定也。四禪四定皆未離我見,亦自入定。

動静若一,非心已住者不能主静,猶佛法奢摩他,即六度禪字,亦譯静慮,何得以舍動而求静非?

大抵尺木好高論,又素信浄土,不習止觀,故其論如此。章太炎先生所藏《二林居集》卷二,第6—7頁。

尺木之病,在墮入天乘而更迷信神教。自以近於横浦、慈湖,道原又恐其淪于禪寂。實則尺木之學,于禪絶不相涉,于横浦、慈湖亦不相似也。章太炎先生所藏《二林居集》卷三,第15頁。

這些佛教藏書及太炎先生之批註研究太炎的佛學思想提供了非常原始而直觀的材料和佐证。

章太炎先生批註藏書具有不可重復性的特點,故屬孤本範疇,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和文物價值。太炎先生藏書題跋批註的整理出版,可學者研究太炎先生之學術思想提供新材料、新視角。

以上粗陋之見,以俟方家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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